夏日的午后，我和犯罪嫌疑人的哥哥在一家茶馆见面。老刘是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的。他怎么也不相信一贯老实巴交的弟弟会做出这种事情。但是他又不得不信，弟弟出事后，他立即聘请了一位律师去看守所会见，律师带回来的消息说，弟弟当着律师的面承认自己杀了那个女孩子。 老刘满面愁容。陪着他一起来的，是弟弟的女友小范和她的姐姐，也就是新闻报道中所说的“不三不四的女人”。小范在犯罪现场附近的一家按摩店做小姐，案发的那天晚上9点多钟之前，刘某一直在找她，由于小范出去了，没找到人，刘某10点多钟骑着摩托车回了县城。女孩遇害的时间正是10点左右。 小范的姐姐说，当晚11点多的时候，刘某骑车到了她店里，让她打电话给她妹妹，说是自己找她。当时刘某衣着整齐，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。第二天一早，小范回到县城，两人一起吃早饭，逛街买东西，还去附近的景区去玩，刘某神态正常。小范坚信刘某不会杀人，请求我帮刘某洗刷冤屈。 据了解，刘某已经离异，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，女友小范也有两个孩子。他靠着做木工为生。刘某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捡到了一个遗失的挎包，里面有现金和手机，他通过手机找到失主并归还挎包，因此认识了现在的女友。受害人并非是木材加工厂老板的亲生女儿，而是养女。 就在我与办案单位联系要求会见刘某的时候，一位记者找到我，说是有重要线索可以证明刘某无罪，希望与律师合作。我在办公室接待了这位记者。他刚刚从案发现场和刘某家里赶来，风尘仆仆。他说，根据他掌握的消息，公安人员并没有在现场找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刘某杀人，而且，根据他在受害人读书的学校了解到的情况，这个女孩是比较疯的那种女孩，社会交际很广。据说，在刘某被抓的同时，附近又有一个19岁的男孩子被捕，供认是自己杀害了这个女孩。 我顿时精神一振。 记者笑着说，这个故事很有写头，里面有刘某和他前妻、女友、死者几个女人之间的恩怨情仇，写出来一定好看，他准备写一个纪实报道，但是根据杂志社的要求，此类稿件必须有相关证明，否则不予发表。这位记者希望我能够出示一些案卷材料，并出具材料证明本案系一起情杀案。 我断然拒绝了这位记者的要求。案卷材料涉及侦查机密和当事人隐私，绝对是不可以向外界披露的，本案尚未有结论，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律师，岂能先认定其情杀性质？尽管对这位记者的敬业精神我深感敬佩，但是无理的要求我是不可能满足的。 接受委托后没多久，我还没来得及会见刘某，案件就已经侦查结束，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。我赶到县检察院送委托手续，并提出会见和阅卷的要求。经办的检察官说，由于案情重大，需要移送上级检察院公诉，所以决定暂不安排会见，暂时也不同意律师阅卷，只能给一份《起诉意见书》。根据《起诉意见书》的说法，刘某是因为当晚在木材加工厂厨房遇到死者，死者说刘某摸了她，要告诉自己的父亲刘某要强奸她，刘某为此将她掐死，并伪造强奸现场。我觉得这种杀人动机有点牵强，于是和检察官交换意见。经办的检察官也说，的确有点不符合常理。检察官证实，本案证据是有点问题，不是很扎实。同时检察官否认了那位记者所说的有位19岁男孩供认自己杀了死者的传言。 案件终于移送到了市检察院，我立即与经办的检察官取得联系。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案卷材料。当我捧着厚厚一叠复印的案卷材料走出检察院，内心充满了喜悦。经办案件的检察官是本市公认的最厉害的公诉人，全省优秀公诉人的第一名，终于有一场恶战要开始了。我喜欢这样充满挑战的案子！ 拿到案卷材料的当天，我独自一人在茶楼里看案卷，从下午5点一直看到晚上12点才离开，几百页的案卷材料被我摊在桌上，划满了各种记号。越看我越兴奋，越觉得本案充满了蹊跷。 首先，除被告人供述外，其他所有证据材料均不能证明刘某杀人；侦查人员在犯罪现场未提取凶手的脚印、指纹、毛发、血迹。 其次，被告人供述与现场勘查以及其他证人证言存在多处重大差异。主要有： 根据现场勘查，被害人被人掐死后，阴部血肉模糊，法医鉴定认为系凶手以木棍捅成的。但是刘某在第一次的供述中，先是说自己掐死被害人后，用手指捅了被害人阴部，在侦查人员的提示下，才说用的是木棍捅的。尤其可疑的是：刘某在多次的供述中，始终说作案的木棍是50－60公分，或者60－70公分。但是，经侦查人员在犯罪现场提取的物证，该木棍的长度为161公分。刘某作为一名木匠，对于长度不可能犯下如此悬殊的错误。刘某既然认罪，就没有必要隐瞒作案工具的长度，对作案工具描述的不准确，是该案的重大疑点。 根据现场勘查，死者身着黄色条纹短袖上衣，内穿阿拉伯数字胸衣。但是刘某在供述中交待：死者上下均是白衣，且上身只有一件衣服。现场的毛巾为红白相间，但是刘某供述为白色毛巾。 根据现场勘查，死者双腿撒开，左手弯曲，右手直伸。而刘某在供述中的描述是：双腿并拢，双手也贴近身体平放。 根据几位证人的讲述，犯罪嫌疑人进入现场的木门是栓好的。但是刘某的供述却是轻轻一推门就开了。刘某每次的供述中都会交待在他到达犯罪现场的时候，看见一个人影在厨房门口一闪就不见了。但是公安机关并未对此引起重视。被害人死亡现场人员流动极其复杂，而且靠近铁路，因此不能排除现场其他人员或者流窜作案的可能性。侦查人员之所以抓捕刘某，原因是一位证人当晚22：55在距离现场10多里的涵洞看见刘某驾车经过，而刘某以前又曾经在被害人家里做过事情。根据法医鉴定，被害人死亡时间为饭后2－3小时，被害人用餐时间为晚上7点多，则遇害时间为9点多到10点多。在这个时间段中，犯罪现场至少有三人以上在活动。侦查机关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刘某一人，对其他人未做过多询问，这是不合理的。 我预感到，如果刘某不是真凶的话，那么，刘某所说的厨房门口“一闪”的那个人影就是杀人凶手！极有可能刘某是在刑讯逼供的情形下，被迫承认是自己杀人的。 根据起诉意见书以及刘某本人的供述，刘某杀人的动机是，被害人当时在厨房洗澡（没有关门，未脱衣服，在洗头），看见刘某过来，说刘某要强奸她，要告诉自己的父亲，刘某为此杀人灭口。我认为这样的杀人动机难以令人信服。该案中，有几位证人的证词前后矛盾，目的在于将其他人当晚出现在犯罪现场的时间推后。死者养父在第一次陈述中，说自己当晚被小儿子回家的声音吵醒，当时女儿已经不在房间，电视里面正在播放《钟山拍案》（时间为晚上10：00－10：30）。在第二次陈述的时候，将儿子回家的时间修改为当晚9：50。令人费解的是，案卷材料中没有死者哥哥的证言。当晚死者哥哥在犯罪现场，第二天也是比较早进入到厨房发现尸体的人之一，有一定的作案时间和作案嫌疑。侦查人员理应对其进行询问，但是证据材料中却没有相关的笔录。另一位证人秦某（住死者家中），他人证明其晚上回家的时间为10：50，他和别人也说自己是十点多回家的。但是在证言中，他说自己是十二点多回家。秦某为何要在陈述中将自己回家的时间推迟？这也是该案的一个疑问！ 背着包走出茶楼，已经是凌晨。外面寒气逼人，我却热血沸腾。我必须立即见到刘某，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！ |
